
“徐園芳樹”,乃明代開國皇后馬氏父母之墓園,亦名“寢園芳樹”,距今已逾650載。自明弘治《宿州志》將其列為“宿州八景”之一,這片坐落于宿州閔子鄉新豐里的土地,便承載了數百年的皇家榮光與文韻。

當初的宿州古八景之“徐園芳樹”坐落此山。 特約攝影 武正彪
墓主人馬二公(諱不詳)與鄭氏,本是宿州布衣,因女成為洪武皇后,身份驟顯。洪武二年(1369年),朱元璋追封馬二公為“徐王”——因宿州屬古徐州之域,“徐王”即“徐地之王”,鄭氏為徐王夫人,這份封賜既顯帝王孝心,亦烙下地域印記。
陵園選址于州治北七十里,豐山之左、龜山之右,背靠綠林如蓋的耙山,前臨永樂年間開鑿的御橋河,遠眺十里平原與起伏群山,風水絕佳。洪武四年(1371年),陵園正式建成,規制森嚴:外垣周九里十三步,西抵龜山、東達新豐村西;內垣周一里,紅墻環繞呈方形,徐王墓、龜馱碑、欞星門、石像生(石人、石羊、石馬等)錯落其間,更有神廚、神庫、官宅等配套建筑。朝廷設四品奉祀、祀丞管理,由新豐武氏世襲,徐州衛指揮專職巡守山林,甚至以欽令嚴禁伐木,終明一朝,這里林木蓊郁,“古木千章,松竹交映”,方成“芳樹”勝景。
明代276年間,徐園芳樹香火鼎盛。朝廷賜公田940頃、學戶24家、雞園50畝以充祭費,年行七祭——春秋大祭由宿州知州主理,朝廷常派員參與,禮部尚書陶凱更奉洪武口諭親撰碑文,記馬二公生平與皇后舊事;其余小祭則由武氏奉祀主持,春日植樹、日常修繕,代代不輟,南北二京官員、四方游人絡繹不絕。
然盛景難久。明末崇禎年間,戰亂席卷宿州,世襲祀丞武一諤率家人死守陵園,終闔門罹難,徐園自此漸遭毀損。至清代,雖光緒年間仍有“寢殿巍然在,園高樹樹芳”之貌,但頹勢已現。歲月侵蝕與兵火紛擾中,陵園建筑漸次湮滅,唯余巨型龜馱碑與墓碑殘存。
遺憾的是,這份最后的歷史見證,亦在上世紀六十年代消散——時任新豐村生產隊長以炸藥炸毀墓碑,熱鬧了三百余年的徐園芳樹,終究回歸山野寂靜。如今,唯有史料中的文字與民間傳說,仍在訴說著這片土地曾有的輝煌與滄桑。 文 /武正彪
蘇軾《陳季常所蓄朱陳村嫁娶圖二首》鑒賞
01 桃花源里風俗淳
朱陳村,位于埇橋區夾溝鎮西北。明初,因燕王朱棣在此屯兵設草料場,更名為草場村,沿用至今。
在宿州生活過的唐代詩人白居易,曾寫過一首共68句的五言長詩《朱陳村》。五代十國時期畫家趙德元,根據白居易詩的內容,繪成了《朱陳村嫁娶圖》。宋代詩人蘇軾也曾到過朱陳村,后來觀賞了友人陳季常所收藏的《朱陳村嫁娶圖》,有感而發,于是作了二首題詠。其一曰:
何年顧陸丹青手,畫作《朱陳嫁娶圖》。
聞道一村惟兩姓,不將門戶買崔盧。
蘇詩開篇以問句起筆,這是哪年顧陸那樣的大畫師,畫出了《朱陳村嫁娶圖》這幅作品。驚嘆畫作之技藝高超,推崇其藝術價值。顧陸,指東晉畫家顧愷之與南朝畫家陸探微,兩人皆擅畫人物,此處代指畫壇圣手。丹青手:代指畫師。畫作:創作,繪出。
第三句,轉到畫圖所繪題材內容。“聞道”,聽說。或是詩人當年去村里時親耳聽到,或本于白居易寫朱陳村的詩句:“一村唯兩姓,世世為婚姻”。朱陳村這一獨特婚俗,實際可能與其地理環境有關。朱陳村三面環山,形如扇狀。古代相對偏僻閉塞,出入不便,難與外界往來。村里又僅有朱、陳兩姓,所以世代通婚。這種遠離世俗紛擾的生活狀態,似乎“淳樸自足”,與一些古代文人心目中“世外桃源”的理想相合,故而成為他們樂于歌詠和描畫的對象。
第四句,贊賞朱陳村民風淳樸,兩姓世世代代互為婚姻,不向高門大戶攀親,同時表達對世家大族以婚姻攀附權勢習俗的厭棄。不將:不把,不用。門戶:猶門第。買:購買,買進,引申為用金錢或其他手段取得。“崔盧”,指太行山以東的士族大姓崔氏、 盧氏。南北朝至唐代數百年,崔、盧長期居高顯之位,為世族,后因以“崔盧”借指豪門大姓。隋唐推行科舉后,崔盧兩族又通過聯姻與入仕延續影響力。《唐會要·卷三十六》有“太宗謂曰:山東崔、盧家……。販鬻婚姻,是無禮也。依托富貴,是無恥也。我不解人間何為重之。”似乎太宗也不齒這種把兩姓聯姻當做買賣活動,共同從中獲取利益的行為。蘇軾此處以崔盧姓氏組合,字面看似與朱陳相對甚至相似,實則象征高門聯姻的功利性,是以“崔盧”豪門反襯“朱陳”的平凡質樸,強化了對門第觀念、攀附聯姻的抨擊力度。
蘇軾在這首詩中通過觀畫所感,贊美了繪畫高超的技藝,表達了對朱陳村自給自足、對淳樸自然人際關系的向往,對朱陳兩姓不慕權貴平等聯姻婚俗的欣賞,對門閥觀念功利性婚姻的諷刺。 文/孟方
02 “杏花村”里“夜打門”
蘇軾在《陳季常所蓄朱陳村嫁娶圖二首》的第一首詩中表達了對朱陳村人際關系、平等聯姻的欣賞,同時也順帶表達了對門閥觀念功利性婚姻的厭棄。在第二首詩中,蘇軾詩思浩蕩,在詩的主題寓意上又作了進一步的拓展深化。其二曰:
我是朱陳舊使君,勸農曾入杏花村。
如今風物那堪畫,縣吏催錢夜打門。
首句,從表明自己的身份落筆,我是該地的前任地方長官。使君:即刺史或知州的別稱。蘇軾于熙寧十年(1077年)四月至元豐二年(1079年)三月曾任徐州知州,而朱陳村正在徐州管轄范圍內。舊:以往,原先。此詩作于元豐三年(公元1080年),蘇軾已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,此時已離開徐州,正在赴任途中,故云“舊使君”。之所以稱自己是“朱陳舊使君”,而不用準確的說法“徐州舊使君”,是為了拉近與朱陳村的情感距離。
第二句,緊承第一句,回憶過去,表明自己曾經走進朱陳村。來這個村子做什么?非為游山玩水,非為采風獵奇,是為了履職。“勸農”,即鼓勵農耕,視察民生,是地方官春季的重要職責。朱陳村,這么偏遠難至的山村,作為知州的蘇軾也親歷親為,可見其勤政為民之一斑。“杏花村”,并非特指,而是點明自己來的季節,正值春天,朱陳村杏花盛開,寧靜美好,如詩如畫,一派祥和。這句詩充滿了溫情與懷念,為下文的轉折做足了鋪墊。
第三句,詩人筆鋒陡然一轉,可惜如今的風物都無法再畫了。轉折,而且轉得很陡很急,將時間從美好的過去拉回到“如今”冰冷的現實。風物:一個地方特有的風光。那堪:哪可,哪能。堪:可,能。“那堪畫”意為“哪里還值得入畫”或“哪還能畫”。在聽到詩人深深嘆息的同時,讀者頭腦中也產生一個大大的懸念:為什么?怎么了?
最后一句,道出了眼前殘酷的現實:深更半夜了,縣吏還到村里兇狠地打門,催租逼稅。末句可看作是對前一句的回答,也是全詩力量的爆發點。縣吏:縣上官府中的胥吏或差役。催錢:索錢,追逼錢財。詩人用白描的手法,只是冷靜地呈現給讀者一個場景,看似客觀,但卻極具沖擊力。一個“打”字,把縣吏盤剝壓榨百姓的暴虐無道,肆意妄為勾勒得入木三分。這種暴戾恣睢的場面,是畫么?入畫么?能畫么?真的是“那堪畫”!
詩人在詩中巧妙地運用了多重對比:“畫中桃源”的溫馨與“當下現實”的冷酷,“昔日勸農”的勤政與“今夜催錢”的勒索,“杏花村”的欣悅與“夜打門”的驚心……深刻揭露了底層農民在沉重賦稅壓榨下的悲慘處境,產生了震撼人心的藝術效果。
這是一個挺有意思的個案,或者說是一件很有趣的事。白居易作《朱陳村》詩,趙德元據白詩繪圖,蘇軾又賞趙圖賦詩,以畫入詩,將繪畫形象轉化為詩境,虛實相生,拓展想象空間,升華了主題。
通過對比可知,白詩雖然寫的是現實中一個有明確地理位置(雖然標錯了)的小村落,但明顯繼承了陶淵明虛構的桃花源模式,具有明顯的烏托邦色彩。趙圖將詩境轉化為畫境,表現的是朱陳村人安居樂業、嫁娶不講門第、沒有貧賤懸隔等淳樸敦厚的民俗場景。蘇詩雖說是因畫而生,但只是以圖為媒,在進行藝術欣賞之后,立即躍升至社會觀察,深度思考,用凝練形象的語言,撕開了理想世界的面紗,暴露了民生多艱的真相,更側重對現實社會的直接批判。實際上蘇軾是借別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,更難得的是,這些生發并非憑空想象,而是有其真實的從政治理經歷作為基礎。因此,蘇軾的《陳季常所蓄朱陳村嫁娶圖二首》已遠不止是一首題畫詩,它是一首深刻的社會政治詩。它展現了蘇軾不僅是一個具有藝術情趣的文人,懷有深沉現實主義精神的詩人,更是擁有憂國憂民情懷的政治家。
兩首詩聯系起來看,可以說各有特點。前者更多的是扣住題目,贊美畫中所描繪的朱陳村,世外桃源般的古樸民風和平等婚姻。后者更多的是有感而發,在畫外做文章,以自己的親歷親為所見所聞做文章,承載了更深刻的社會思考,形成了巨大的思想張力,具有更強烈的情感沖擊力。
兩首詩總起來看,在寫法上有共同的之處:題畫而又都不拘泥于畫,不拘于畫而又不離于畫(“那堪畫”);兩詩都運用了對比手法,兩詩內容之間可對比,情感相連,第二首詩的揭露與第一首的贊美形成了強烈而深刻的對比。同時,兩首又分別自成對比,情感自出。文/孟方
“竹影”“松香”與“墓上”“斜陽”
——李心銳《徐園芳樹》賞析
宿州曾有著名的八景,而夾溝就獨占二景,實為難得。其中一景,就是“徐園芳樹”。

徐園芳樹 國畫 郭峰 作
所謂徐園,即徐王墓園。徐王,即明太祖朱元璋的岳父馬二公。明嘉靖《宿州志》載:“徐王墓在州北閔子鄉新豐里(今埇橋區夾溝鎮北),豐山之左、龜山之右。王為馬二公,即馬皇后父也。洪武四年,于墳前建廟。永樂九年,重修立華表二柱。廟之西南為祭祀署,祭用太牢。外垣周九里十三步,內垣周一里,墳戶九十二家。”
清代詩人李心銳曾作五言律詩八首,分別為宿州八景吟詠,亦是佳話。其《徐園芳樹》原詩為:
寢殿巍然在,園高樹樹芳。恩波緣馬后,湯沐贈徐王。
竹影搖風翠,松花帶雨香。符離誰吊古,墓上幾斜陽。
李心銳此詩,首聯“寢殿巍然在,園高樹樹芳”,總寫遠觀徐園概貌。“寢殿”等墓園建筑群巍然依舊,高高的樹木掩映芬芳。史載徐園“圍內樹木參天,蔥郁蔽日”。作者此處既實寫了陵園的樹木蔥郁,或亦暗喻徐王的德澤流芳,類似杜甫《蜀相》首聯的“柏森森”。
頷聯“恩波緣馬后,湯沐贈徐王”,寫此景的緣由,即馬皇后帶來的家族榮寵。馬后,即孝慈高皇后馬氏,《明實錄》147卷中記載:“皇后馬氏……之先,……子宿州閔子鄉新豐里”,是明太祖朱元璋的結發妻子。朱元璋投身反元義軍南征北戰,馬氏始終隨侍左右。朱元璋登基,馬氏被冊立為皇后,仍生活儉樸,仁慈孝賢,為民勸諫,深為朱元璋所重。早已客死他鄉的馬二公,也因女而貴,洪武二年,被朱元璋追封為徐王,并獲賜祭祀署與湯沐邑(封地收入供奉養)。“湯沐”典出周代諸侯沐浴齋戒之邑,明代指皇室賜予外戚的奉養地。
頸聯“竹影搖風翠,松花帶雨香”,以清新的筆觸寫園內近景。馬氏的祖上曾是富豪,父親馬二公由于樂善好施,所以家業日漸貧困。竹與松,在中國傳統文化中象征著高潔堅韌。風雨不凋,作者或以此隱喻馬二公之精神情操。且“搖風”“帶雨”又賦予靜景以動態,形成視覺(翠)、嗅覺(香)上有形有色有味的全方位美感,也表達了作者對自然境界的向往。
尾聯“符離誰吊古,墓上幾斜陽”,以感嘆和寫景收束全詩。“符離”即古符離縣(今宿州北),點明徐園所在區域。徐園建成后,馬二公曾倍享尊榮。不說地方的,僅皇家的活動,就有永樂六年(1408年),明成祖北巡,途經宿州,親為祭祀;永樂十五年(1417年),又賜親王祭奠等。如今,寢殿巍峨,暮色蒼茫,詩人以此暗示時光流轉中祭掃者的稀少,陵園已漸被冷落遺忘。斜陽之暖色與墓地之冷寂碰撞,強化盛衰無常的悲涼。
通讀全詩,可感知其非為寫景而寫景,而是有一今昔對比的邏輯架構:由寫當下實景(寢殿尚存,樹木猶芳),到溯歷史恩榮(馬二公賜封),再轉自然永恒(竹松生機),落筆于人文消逝(吊古無人)。四聯層層推進,由實入虛,最終以“斜陽”意象收攏古今,引人深思。
夾溝,因與明皇室的這一段歷史淵源,山野之地罩染上了一層難得的貴氣,使之成為宿州八景之一的“徐園芳樹”所在地。
李心銳此詩吟詠徐王墓園,其價值已超出為此景存照。他通過描繪陵園自然景色與人文景觀,結合歷史典故,融入自己的情感與思考,運用隱喻、對照等藝術手法,將不同的意象組合一起,營造出蒼茫懷古的意境,留下了對世事榮衰、人生冷暖、自然永恒的深沉思考。文 /孟方
編后
當“徐園芳樹”這個承載著宿州數百年文韻的名字,僅能在泛黃的《宿州志》里尋得片語記載,那份“樹木參天,蓊郁蔽日”的皇家陵園盛景,便成了今人遙不可及的想象。明代徐王陵園的殿宇、華表與碑刻早已湮沒于歲月,唯有文人題詩中“竹影搖風”“松花帶雨”的意境,還在無聲訴說著它曾是古宿州最負盛名的景致之一。
遺存的消逝,不是歷史的終點,而是喚醒保護的起點。那些散落在史料中的文字、老人口中的傳說,都是“徐園芳樹”的文化基因。或許我們無法復原一座完整的陵園,但可以通過梳理文獻、實地勘探,為它建立一份清晰的文化檔案;可以用微縮模型、數字技術,讓后人直觀感受它的格局;更可以將它的故事融入城市街巷,讓這份記憶從古籍中“走”出來,成為宿州人共同的文化鄉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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