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錢續坤

與那群先覺冷暖的鴨子相遇，此刻我最能理解蔞蒿的興奮心情。他們仿佛頑皮的孩童，爭先恐后地從泥土中探出腦袋來，好奇地打量著溪邊的三兩枝桃花和剛剛露出一點黃嘴的蘆筍，然后使勁地將自己的身子一節節地往上拔，準備用翠綠和嬌嫩把春天一闋闋地絆住。豈料潺緩的春水已經捷足先登，那蕩起的一圈圈漣漪，便是她誠摯邀請那群鴨子啄成的一片片詩意；僅此還遠遠不夠，春水還忘情地瞄準了接著地氣的農諺，逼它交出黑黑的蝌蚪，交出青青的麥苗和依依的楊柳。

我知曉鄉村的風潮水性，對于春水更是熟稔于心。乍暖還寒時分，冰封的河面光滑如砥，基本上難覓鴨子鳧水梳妝的身影；而在冰層之下，那緩緩流淌的河水其實仍在不舍晝夜，不過此時的河流經過霜雪的磨礪，早已沉淀了浮躁，過濾了淺薄，收攏了凡心，因此在早春顯得尤為淡遠與簡靜——這種簡約而不簡單的樸美，雖為天造地設，卻需靈犀相通。不過我深諳“嚴冬盡頭便有暖，堅冰深處春水生”的道理，此時根本不用著急用手指去測試水的溫度，單單用眼睛斜瞟一下那薄冰之上閃著碎銀似的光芒，便可清楚：春天并不是那么容易一蹴而就的！

事實上，春水十分清楚自己的前世今生，并且始終視春雨為鐘愛的夢中情人。幾聲轟隆隆的響雷之后，她便坐等那洗凈奢華的淅瀝，在朦朧的天地之間，掛起一道道飄逸的絲簾，隨后側耳聆聽那高坡上、溝渠中、良田里，到處都在漾起的呢喃情話、熱情招呼和久別問候。將這所有的話語都匯攏起來，并轉化成點點滴滴的叮囑，春水的內心欣喜若狂，但她表面上依然不動聲色，只是巧借白居易的經典詩句“春來江水綠如藍”來加以掩飾。可她哪里知道，這一波藍，澄澈、純粹，藍得讓人心曠神怡；這一波藍，深邃、寧靜，藍得使人寵辱不驚。——對于春水這種勝過玉石的璞美，我這自詡的鄉土詩人也不得不由衷嘆服。

既然鴨子摸透了春水的習性，于是在立春之后，開始拖家帶口地在水上終日嬉戲；青蛙自然也不甘示弱，紛紛地從蟄伏的洞中爬了出來，“呱呱”地叫上幾聲，算是與春天簡單地打了聲招呼，然后“撲通撲通”地跳入池塘里或者溪水中，要不了多久，那黑黑的蝌蚪便左一團右一簇地聚攏在一起，讓人立馬聯想到國畫大師齊白石的名作《十里蛙聲出山泉》；還有狡猾的烏魚也搶抓時機，趕緊將卵孵化了出來，那黝黑的一群魚苗，在母魚的呵護下慢慢地向前蠕動，要不是仔細觀察，還真差點讓人錯認為是蝌蚪呢！我顯然很欣賞這種黑白分明的畫面，常常將其與中國傳統的水墨畫相比，覺得眼前所見的場景，多么富有靈性美。當然，在這幅經典的水墨畫中，那拔節的蔞蒿、抽芽的蘆筍以及水底初生的荇草等，也不可或缺，如果沒有它們作為點綴，想必這幅《凌波春水圖》也要遜色不少。

有靜必有動，有色必有聲。透過《凌波春水圖》的畫面，我驀然覺得，遠處的蛙鼓是那么悅耳，近處的鴨叫已不再聒噪，更有那此起彼伏的棒槌聲和家長里短的談笑聲，在春水之上久久地回蕩，成為了多聲部的大合唱。在這群浣洗的人群中，肯定有我喜歡的鄰家小妹，只見她袖子高挽，站立在清澈的河水中，躬身在充沛的遙望里，那細細的藕荷色手臂有節奏地捶打，那四濺的水珠合著她額頭的汗珠，如此晶瑩閃耀，那么玲瓏剔透。此刻我一直保持著清醒的頭腦，告誡自己千萬不要為前面的美景陶醉，否則水中的游魚、枝頭的翠鳥，一定會嘲諷我酩酊的丑態、可掬的憨態……

人生至簡，春水無痕。在塊壘之愁舉手而消的岸邊，我重新抖擻起精神，開始任情感的扁舟沿著春水飛流直下——我要把所有的祝辭都柔化在春水里，我要把所有的希望都滿載到扁舟上，看這日漸豐盈的綠緞，鋪滿蘇醒的大地，綿延無邊的春色；看那浣衣的鄰家小妹，在她的繡帕之上，會偷偷地種上多少蓮子或者幾多相思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