常常去居所附近的荒坡散步。黃昏漫長，像二胡黯啞的調(diào)子，永遠拉不到頭。有時，一走走到西郊。那里有一條頗為古老的鐵道線，偶然開來一趟古舊的綠皮火車，敞口車廂里的煤炭如山脊隆起，哐當哐當自北向南蛇行。毗鄰鐵道線，有一山坡，爬上去，可看夕光霞映，可觀星月宇宙……

多年來，每臨這座山坡，總是會想起李商隱以及長安的那座古原，那首詩條件反射一樣脫口而出：

向晚意不適，驅(qū)車登古原。

夕陽無限好，只是近黃昏。

后人一廂情愿將詩的后兩句曲解成歌頌人生晚景之意，真是自作聰明了。他短短一生定格于45歲，當時正值壯年的心性，何以牽扯至暮年時光？他在這首即興詩里，純粹表達著的不過就是樂游原上所見的夕暮綺麗之色。

一切景語皆情語。這是一首惆悵的詩。什么叫“意不適”，不過就是不開心。近黃昏，忽然感到郁悶，套一輛馬車，去長安郊外樂游原，看看夕陽，散散心而已。

我也經(jīng)常不開心，究竟吃不飽穿不暖嗎？并非。人之所以為人，一顆心有著萬千丘壑，是有著高級情感內(nèi)蘊的，并非物質(zhì)的缺乏導致人不開心。說白了，不過是精神世界的壓抑，故，外出散步紓解一番。人生實苦，唯快樂一二。實在苦悶之際，登高望遠，洞悉宇宙之廣袤之無窮，一霎時映照出個體渺小，便會珍惜眼前。何況夕照晚霞何等的美呢？自然之美，對于人心也算一份慰藉。

夕陽無限好，只是近黃昏。抒發(fā)的不過是，對于美景易逝的悵惋之情。估計李商隱是深秋登上樂游原的，秋日黃昏不比夏日那么漫長，一忽兒，夕陽銜山而去了——瑟瑟秋涼中，他緊緊衣領，哀嘆美之易逝。

一輩子不得志的他，先后做過四次節(jié)度使的秘書工作，耗去整個生命的二分之一。那年，又一次自秘書職位上下崗，不得已，重回長安，又遭妻子病逝的厄運，一雙兒女年幼。當年的他剛剛35歲，硬著頭皮求職于昔日同窗令狐绹，面對后者的漠視，他寫詩敘舊，這是他最痛苦的一次求職歷經(jīng)吧，簡直靈魂之恥。

然而，歲月的長河里，貴為相位的令狐绹之流究竟算得了什么，李商隱終歸是不朽星辰。

一個才高之人，郁郁不得志，生命里最好的年華均輾轉(zhuǎn)于幕府之中，靠什么去排解苦悶彷徨？唯有走到自然中去。

整個唐代星群熠熠生輝，是所有朝代不可比擬的。李白千年一遇的沖天才華，杜甫獨一無二的沉郁復雜，王維橫跨道佛的孤標獨高……均是我所欣賞的，但私人版圖上，最愛的詩人，還是李商隱。

是那些真摯無解的無題詩，奠定著他詩壇不敗的位尊。一首首七律，遍布人的氣息，每每讀起，依然有著滾燙體溫，極端的克制而不張揚，華美妍麗又不失清氣。尤其是，別人用典，總透出一股沒落的腐朽氣，唯有他，上天入地，出入自由，所謂一鯨落而萬物生。他的無題，直如西方古典樂，復調(diào)式的回旋，說盡世間一切難言曲折，蜿蜒內(nèi)斂而繽紛絢爛。

無數(shù)心碎之詩，像極他個人命運，半生蹭蹬諸事不順，總是處于顛沛流離之中。一次一次心碎，不曾有過一刻的安穩(wěn)，這些千折百曲的詩篇，可有將他暫時撫慰一下？

才華成全著他——于俗世失去的，到底于詩中得到了補償。這個16歲便著有《才論》的人，于茫然不知所措中陷入到一個個撲朔迷離的世界，生命的各個階段，被動地卷入黨爭之禍，注定要天涯漂泊；敏銳內(nèi)向、多愁善感的氣質(zhì)，宿命般令他一生輾轉(zhuǎn)。

年輕時因為才華，被令狐楚賞識，招至幕下，與自己兒子一起習文賞詩。多年過去，令狐绹官至丞相，因為種種，羈旅半生的他求救于這位昔日同窗重敘舊情……每每如此，不免替他難過。一個驚才絕艷之人，總是不能長袖善舞，不停地撞著南墻，不停地狼狽著。

現(xiàn)實里的他，有著諸多的曲折無奈，但，只要回到詩文中，一個強大帝國瞬間建立起來，是鄙俗之流永遠不可企及的。真令人欣慰——地上失去的，一定會在天上找回來。

寫這篇稿子時，我的音響里流淌著阿巴多指揮的拉赫瑪尼諾夫第二鋼協(xié)，音符如積雪凌寒一遍遍于耳畔回蕩，鋼琴一聲聲如命運重擊，緊隨其后的是成千上萬把小提琴拉出鮮花一片……李商隱留下的那一批無題詩，好比這古典樂，既是虛無的，又是有解的，它一直流淌著，將世間無數(shù)敏感脆弱的靈魂撫慰著了。

錢紅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