庭院看秋，頗有點兒“坐井觀天”之嫌。然而你若曾經居住過農家庭院，那么你就會明白：秋天，也許就是從一所農家庭院開始的。

庭院看秋，秋在籬墻，秋在青天，秋在長雨，秋在月夜。

插籬為墻，籬笆上總是爬滿各種藤蔓類植物，最常見的就是絲瓜、葫蘆、扁豆之類。

夏天里，一切都是郁郁蔥蔥的。可一進入秋天，景象就不同了。絲瓜、葫蘆的底葉，開始干枯，由下而上葉漸枯，藤蔓漸禿；頂尖的花兒，也許還在開，卻已逐漸失去了夏日里的那份明艷、肥碩，它們變得瘦小而局促，身體萎縮進秋日的蕭瑟里。唯有扁豆，一種喜歡涼爽的植物，秋涼之后反而進入盛花期，紅的、紫的、白的花，一串串，一串串，在秋風中搖曳著、攢動著，隨后就是一嘟嚕一嘟嚕的扁豆，青愣愣，紅嘟嘟，紫乎乎，白亮亮，斑斕在秋陽的煦暖陽光里——滿院秋風扁豆花——扁豆，是屬于秋天的植物。

秋再深的時候，一場場秋霜打過，絲瓜蔓萎蔫了，葫蘆蔓萎蔫了，連扁豆蔓也禁不住秋霜的一再捶打，終于黑枯下來，唱響了晚秋的最后一曲衰音。不過，此時也不用過分傷悲，秋深了的時候，莊稼就收獲了，此時，籬墻上，就會掛滿新掰下的玉米，新收割的高粱；庭院里，就會鋪滿新采下的棉花，玉米黃，高粱紅，棉花白——秋天，在漸趨衰微的情勢下，農家庭院卻用一份色彩絢爛的紅火景象來表達著收獲的喜悅。

站立庭院，舉首望天，別有一番情味。秋日天藍，庭院看天，藍天一框。頭上的藍天，仿佛一面鏡子，恰好映照出人的眼睛里所看到的一切。一團白云正飄過庭院的上空，白云如棉，你看到藍天上的那團白云，也許就情不自禁地想到秋野的棉田：棉田里，一位姑娘正在垂首采棉，指尖一捏，一團棉花就綻放在了指尖上——指尖上，也就飄起了一團白云。此時，那團白云正飄過你的視野呢。

那一個秋晨，晨起推門而望，對面人家的屋瓦上一片白霜，一層白霜，映目而亮，而涼，那份秋意涼爽的滋味，徑直逼向你的眼睛。于是，走進庭院，揉揉眼，舉首間，一行大雁，恰好在秋晨的天空中飛過，雁字如“人”，雁唳聲聲，你凝目望著遠去的雁群，依依，依依……

感覺秋的滋味，愈加濃了，愈加深了。秋日多雨，秋雨連綿，一落就是好幾天。有人稱之為“淫雨”，真正是不識好風景，真正是大煞風景。秋雨連綿，這“連綿”二字，真好，仿佛纏綿不斷的意緒，仿佛依依不舍的深情，覺得這樣的秋雨天，別有一番況味在心頭。某作家在文中說：“秋季長雨的時候，睡在一間小樓上或是書房內，整夜的聽雨聲不絕，固然是一種喧囂，卻也可以說是一種蕭寂，或者感覺好玩也無不可，總之不會使人憂慮的。”

其實何必“小樓上”？何必“書房內”？這農家的庭院，就最是具有那種豐腴的“蕭寂”滋味了——隔窗望雨，“蕭寂”，油然上心頭。

蕭寂，是李清照心頭的那一番清愁，是納蘭容若“人生若只如初見”的那份回望與尋覓，與遺憾……

庭院看秋，最賞心悅目處，還在于中秋前后，仰望中的那一輪秋空明月。

擺一張小桌，泡一壺茗茶，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庭院中；身邊有一兩盆桂花，正開著；墻角處、草叢中，蟲鳴如雨。仰頭望天，天真藍，海真深，天藍如海深。在緩緩地啜飲中，一塊圓圓的大月亮，就升上了天空——明亮、清瑩、圣潔。此時，月如人，人如月，圣潔流淌進你的心中。此時，茶香、桂花香，浸潤著，彌漫著，月輝照到地面上，照到桌面上，你會覺得，連月光都仿佛彌散著一種馨香了。你醉了，醉在這個中秋之夜里。

這一夜，你注定，要枕著一片月光睡去，枕著一縷月香睡去……

這一夜，“天涼好個秋”——秋香，在夢中。

路來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