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張中國地圖，從鄉(xiāng)下老屋，到城里新房，小叔一直張貼在正屋墻壁上。

小叔手臂上汗毛密集，手指頭粗大，生有老繭。在小叔摩挲過的地圖地名處，那里包漿更深。

在鄉(xiāng)下，在城里，小叔每天起床干的事，就是來到地圖前，眼神怔怔地望著中國地圖，那上面的河流、海洋、山巒、湖泊、鐵路、森林，小叔都能夠一一指認。

小叔是我爸的堂弟，今年79歲了。在鄉(xiāng)下是一個地道莊稼人，后來外出打工，走遍了中國10多個省市自治區(qū)。

我問：“小叔，您為啥要把中國地圖張貼在家里墻上？”小叔回答：“我就喜歡，我這一輩子，就是這地圖上的一個人。”

我從鄉(xiāng)下來城里那年，42歲的小叔也跟鄉(xiāng)人去了山西。山西煤多，據(jù)說一鋤頭挖下去，就是黑壓壓的煤。小叔首先去的地方，是一個叫河曲縣的地方，那是產(chǎn)煤大縣。小叔干的，就是深入礦下采煤。幺叔在礦上照過一張照片，身子上下都是煤，成了一個漆黑的人。

干了一年多，小叔又相繼去了內(nèi)蒙古、青海、新疆、甘肅、河南、浙江、廣東、湖南等地，干泥瓦匠、木工、采棉工、水電工、修理工、電焊工、倉庫管理員……小叔56歲那年還學(xué)會了開吊車。我堂弟那年在城里買房，又差錢，急得半夜起來喝酒澆愁。打工回到鄉(xiāng)下的小叔知道后，和小嬸娘用一個布口袋裝來60萬元錢，找到在城里出租屋的堂弟，嘩啦一聲打開：“拿去，就這些了。”那是小叔打工20多年來的全部積蓄了。小叔是一個節(jié)儉的人，柜子里過期的藥也舍不得扔掉，琢磨著找機會吃掉。他說有一年在西寧街頭館子里，看見一個人沒喝完的羊肉湯，趁服務(wù)員還沒收碗，直撲過去把那碗剩湯一氣喝完，還有幾大坨羊肉吶。讓小叔心里樂呵呵的是，又趁機節(jié)約了一頓飯錢。小叔跟我回憶此事時，還在抹嘴。

小叔從外地打工回鄉(xiāng)那年秋天，我去看他，他把青瓦房拆了，在原址上建起了二樓一底的青磚小樓。那時麥子剛剛收割，小院里還碼著麥草垛，山野四周彌漫著大地母腹秋收后的醇香。小叔用柴火灶里蒸的南瓜米飯、風(fēng)干蘿卜燉臘肉招待我。

飯后，我在小叔家的堂屋里，看見一張張貼在墻上的中國地圖，小叔用鉛筆在他去過的地方密密麻麻做了標(biāo)記。小叔跟我一一清點，他20多年的打工生涯里，去了13個省市自治區(qū)。小叔帶著炫耀的神情問我：“侄兒，你有我去的地方多么？”我搖搖頭：“叔，還是您去的地方多。”那天晚上，小叔一一指著地圖上他標(biāo)記的這些地方，跟我講述那里的風(fēng)土人情，他在那里遇到的打工故事。

哎呀，那個壺口瀑布，我聽起來像打雷一樣的陣仗；我和村里幾個農(nóng)民工坐在大海邊，凌晨2點才回去睡覺，那個大海，完全把我們震住了；有一年中秋夜，我們村里來的幾個農(nóng)民工在烏魯木齊吃老家你嬸娘郵寄來的月餅，我們幾個人就一直望著月亮沒睡覺；哎喲，說起新疆阿拉爾那里的棉田，一眼望過去就是無邊無際的白色云海……小叔繪聲繪色跟我講起他打工之地的蒼茫往事。

“侄兒，人不出門身不貴，火不燒山地不肥，我沒想到，我們國家這么大啊，我出門打工，掙了一些錢，也確實長了見識。”小叔對我這樣感嘆。一直到深夜，小叔還興奮著，那些他足跡踏過的地方，根須一樣蔓到他足下來了，也在他心里深深扎下了根。

村子里的人時常去小叔家閑聊，他熱情地留飯，然后，鄉(xiāng)人們站在那張中國地圖前，聽著小叔這個小學(xué)文化程度的“鄉(xiāng)村地理老師”，講述他去過的那些地方，大地上發(fā)生的故事。有次，一個鄉(xiāng)人聽后，突然動情地在地圖前深深鞠了一個躬。鄉(xiāng)人說，我們在村子里耕種的土地，在地圖上盡管沒標(biāo)注看不見，但它是這個地圖里的一部分，我只想說一聲謝謝。

小叔75歲那年，在堂弟連連催促下，來到城里居住。這些年在城里經(jīng)營一家廣告公司的堂弟，早已在城里買了2套寬敞的房子。村里有年修路，他還捐助了10萬元錢，我想讓報社記者報道一下，堂弟擺擺手說，“哥啊，我們都是從那塊土地里出來的人，應(yīng)該的，不必報道了。”

進城以后，小叔在城里客廳上，張貼了一張高清版的中國地圖，他常常站在地圖前久久凝望。

前年冬日的一天晚上，銀色月光灑滿蒼茫遼闊的大漠戈壁，神舟十四號返回艙從浩瀚蒼穹外著陸到內(nèi)蒙古阿拉善盟額濟納旗的草場上。正看電視直播的小叔，站在客廳的中國地圖前，跟我打來電話，激動不已地告訴我：“侄兒啊，那個牧場我去過，我去過。”

一個中國農(nóng)民，與一張中國地圖，風(fēng)起云涌處，日月星辰下，血脈相連。

■ 李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