說到家鄉，我總會自豪地念叨出兩個地方，一個是太和的苗老集，一個是望江的賽口。

苗老集是我的出生地，望江賽口正是我迢迢千里不辭辛苦所嫁之地。我把八年青春放在此地消費，由不諳世事的小女子，變為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的能干婆娘。

妖妖嬈嬈做婆娘，人間歡喜得自在。那就絮叨絮叨深藏于心的三個歡喜吧。

歡喜水

幸福河緊傍賽口鎮東邊，是長江的支流。彼時，正乘坐一只機帆船，順著幸福河，由南向北行走，見水面寬敞，水草碧綠，夾岸雜樹婆娑生輝，很是興奮，問同船者，這河叫什么？答，幸福河。可有蛇，能游泳嗎？得到無蛇的肯定回答后，便長衣長褲地從船上縱身跳下去，暢游起來，只驚得一船人大呼小叫。后來才知，此地女子是不給下河“洗澡”的（天哪，這是游泳好不好），我這個北方女子跳下幸福河幸福暢游的事，傳得很快，人還沒到家，婆婆就先曉得了。一進門，婆婆就嚴肅地教育道，可不敢再下河了，不準的。

然而，從小就歡喜水，見到南方這么多這么好的水，哪里會放過？夏天就偷偷到幸福河游泳，從西岸游到東岸，從東岸游到西岸，游幾個來回后，就坐在東岸的草坡上曬太陽。草帽蓋住臉，叫人家認不出，實在愜意。有一回，嚇住了一個放牛人，他見我從河里嘩地躥起身，嚇得牛繩脫了手，牛健步而遁，害他追攆好半天。

幸福河大部分時間是溫順的，汛期漲水時，波濤洶涌，才顯出大河的威武。試著在波濤翻滾時與浪共舞，嗆了幾次水后，就有了新發現：浪來時，潛入浪頭之下，在前浪和后浪之間，躍出水面換氣，如此反復，仿佛變作浪里白條，暢游自如起來。經過幾個夏季，游泳本領大漲。

多年后，去海邊游泳時，在幸福河操練的本領派上了用場——海浪也有溫柔的間隙，在海浪之間潛入浮出，和幸福河的節拍一樣樣的。

歡喜船

賽口最不缺的是水，南邊不遠是闊大無邊的武昌湖，西邊是波光如鏡的焦賽湖，鎮里的自來水廠就是從焦賽湖取水的。常有個頭大的機器船在焦賽湖上開過，船上站著挑擔提簍的人，是沿湖村莊的村民來鎮上趕集的。焦賽湖和武昌湖之間有條大壩，叫賽壩，若靜臥兩湖間的巨龍，壯觀威武。因為喜歡水，閑暇時沿著賽壩走，遠眺武昌湖，近觀焦賽湖，遠帆近影，波光如星，落霞似火，成了最美時光里的最美意趣。

數次登上機器船，混在沿湖村民的魚簍柴擔之間，行至終點碼頭，再轉回。鷗鳥追隨大船飛翔，比鷗鳥大不了多少的小船，遠遠泊著，有漁民抖開魚網，朝湖里撒。有認識那漁船的，就大聲喊著打招呼。小船就像一片樹葉，很快被大船撇開。

很想嘗試開船的感覺，有一回，在焦賽湖邊一處水灣里，看見泊著幾條船。是漁民下漁網或采菱角用的小船，只有中間一個小空當，適合一人搖櫓作業。近距離觀摩這船，想用手去摸摸真實的船身。見小船纏絆在稠密的菱角棵里，就試著朝上跳。終于逮住岸邊一塊石頭踏腳，飛身一躍，跳了上去，把小船砸得一個趔趄。人還沒有站穩，小船就脫離了菱角棵羈絆，快速左搖右晃，仿佛我是它的負累，必須立馬掀翻進湖水里才解氣。我這個喜水的人，居然嚇得縮在小船上不敢動，非常明顯地感覺到船底有個圓輪子，不聽使喚地瞎轉悠，隨時要翻船。最后是沒得選擇地從搖晃的船上，翻滾進湖水里，濕了一身衣裳，連滾帶爬上到岸上。后來給當地漁民說這個事，那人一聽，目瞪口呆，連連講，你這個孬子呀，真是玩命不挑地方。原來，我若繼續待在船上逞能，小船可能會翻個底朝天，把我直接扣進水里面，玩它個三天兩后晌的躲貓貓，如此，我的人生，或許就提前畫個句號了。至今回想起，還心有余悸呢。

終于還是逮著機會，在焦賽湖里劃船，圓了開船大夢。漁民寸步不離，雙手握舵，只給我染指木槳數分鐘機會，便喊停了。他心里更清楚，這焦賽湖不是幸福河，無邊無沿，難以捉摸。

歡喜逛

游逛賽口的老街，實在叫人歡喜不盡。特別是那幾條石板街，光潔藍亮的大石條，印滿了數代人的腳印，非常適合胡思亂想。老街上的糕點店，都是私家手工制作，我就親眼見到制作米糖的老人，把炒好的芝麻、米花和花生仁，倒進熬制黏稠的麥芽糖液里，翻炒均勻后，放在木模里搟平整，涼后切成米糖塊的過程。新做的米糖，酥香甜蜜，好吃到可以忽略人間所有疾苦。

老街中間有個修鞋鋪，修鞋師傅手很巧，喜歡一邊修鞋一邊哼黃梅戲。是純正的民間黃梅小調，有靈空意遠之美，每每聽之，我的腳步就給釘住了，呆立街邊半晌。戲詞聽不懂，可是，調調卻憂傷到讓人無力自救，每聽一回，仿佛失戀一生。

石板街盡頭是裁縫店，店主美麗優雅，穿著時尚，眼光超群，她從安慶進來許多好看的布料，還有做樣品的時髦成衣。店里總圍滿年輕女子，拿著布料在身上比劃。賽口的衣著風尚有一半是她引領的。

逛老街時間長了，不但是個吃貨，還能哼唱黃梅戲呢。也心安理得做幾件美服，約等于擁有了錦衣玉食之生活。

歡喜水，歡喜船，歡喜逛，這一切的歡喜，皆因為歡喜一個地方，歡喜一個人。歡歡喜喜過活，快快樂樂討生，這是我在第二故鄉賽口，盡心盡力完成的作業。年紀到了，懷舊意識越加明顯。回望賽口日月星辰，描摹舊年時光印記，不覺莞爾。人間歡喜，處處有詩；走山看水，步步是景。無論身處何境，內心不懼，皆能開出一片自家園林，過自給自足的生活。

不是嗎？

■ 苗秀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