木匠家喜和我同村，也是我的小學同桌同學，長我兩歲。他上學時成績很差，尤其是算術（現在叫數學），每次考試都是全班倒數第一名，好在他喜歡“助人為樂”，班里的衛生等雜活總搶著干，誰的課桌和小板凳壞了，都是他幫著修。老師看他勤勞，讓他當了班干部，是“勞動委員”。

一年級、二年級……直到初一，由于成績差，實在“混”不下去了，再加上他弟兄五個，家境又不好，便輟學了。其時他13歲。

輟學后，家喜夏天割草，冬天拾柴火，一天一天就是這么過。暑假里，我有時也和他一起割草，他還是那么喜歡“助人為樂”，割滿自己的草箕子后，常常幫我割。有時我問他“不上學，后不后悔”，他說“不后悔，成績差，混幾年也沒有用”。

初三我到外地上學了，我們很少再見面。有時問母親家喜現在干什么，母親說，到外地跟人家學木匠了。

兩年后，家喜學成歸來，在家開了個木匠鋪。其實，農耕時代的木匠還是大有用場的，家具、犁、耙，哪一樣也離不開木匠，做的農具用著順手，做的家具好看實用，這樣的木匠就是好木匠。

上世紀80年代以前的農村，干農活常用的是叉子、鍬、抓鉤子、镢頭等，家喜做出來的輕便、不磨手，都是鄰里鄉親的，修修補補，給不給錢無所謂，就是給錢，也是成本價，大家都喜歡找他做、找他修。

做家具、做嫁妝更是家喜的拿手活。農村家庭嫁女，嫁妝往往是大站柜、高低柜、箱子、方桌等，只要材料齊備，家喜十來天就能做好。農人們喜歡找他做嫁妝，最重要的還是他用木材不“屈料”，就是不浪費木料的意思。大家常說：“家喜師傅算得真準，所有的邊角料、廢料都能派上用場，給俺省了不少錢。”——我常常納悶，一個從小算術那么差的人，怎么會把那么復雜的拐角、斜線、長、寬、高等算得那么精確呢？

家喜做好嫁妝后，家主請吃“完工飯”，然后結工錢，家喜常說：“給個本錢就行，錢一輩子也掙不完”，然后抽出20元給家主，“算我出賀禮了”，幾番推讓之后，家喜放下錢，兩手一拱，“恭喜恭喜”，然后笑瞇瞇地背著工具走了。

記得有一年麥收大忙，家喜一家正在地里割麥，突然有人找他說他叔“老了”（在我們淮北地區，“老了”就是去世的意思），急需做一副棺材。家喜正要回家，他媳婦說：“你走了，咱家麥子怎么辦？”家喜眼一瞪：“天那么熱，人死了還能不下地（“下地”就是下葬的意思）嗎！”回家背起工具就跟著那個人走了。兩天后，家喜回到家，自家的麥子已被周圍的人幫忙收好了。家喜坐在門檻上，眼睛笑得瞇成了一條縫。

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，機械漸漸代替了農具，組合家具也代替了嫁妝。家喜失落了，木匠鋪也關了門。家喜一下子仿佛老了好幾歲。

前不久，我回老家辦事，又見到了家喜。他騎著一輛電動三輪車，三輪車里裝著鋸、刨子、斧頭等木匠工具。問他干啥去，他說“現在很多村都辦了博物館，博物館里的拖車、大車、木犁、耩子、獨輪車等都要修修補補，一天到晚忙不過來”。我問每天的工錢怎么樣，他說：“給個本錢就行，錢一輩子也掙不完，修修補補，主要是讓現在的孩子看看咱過去使用過的農具，想想咱過的苦日子。還能給咱們那個年代的人留點念想。”

他眼睛笑得瞇成了一條縫，騎著電車去了。

■ 程家立